山海经考从昆仑山到昆仑山脉
节选自《昆仑:在神话的光芒之下》
文|刘宗迪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
被称为“昆仑”的山,除了上述的新疆昆仑和青海昆仑,还有好几座,这些昆仑山虽然不如新疆和青海的昆仑那样著名,不过,它们被称为昆仑山,也都跟《山海经》、《穆天子传》等古书的记载有关,并且也都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
昆仑山曾被认为就是佛经中的须弥山。东汉以后,佛教传入中国,佛教不仅深刻影响了中国文化,也改变了中国的世界观和地理观。佛经中有座山神山叫须弥山,须弥山位于大地的中心,日月星辰围绕须弥山而运转。山上有用金银、水晶、琉璃筑成的宝殿,是长生不死的诸天众神居住的地方。山上花果繁盛,香风缭绕,有无数的珍禽奇鸟,栖息于珠宝装饰的宝树,婉啭相合。须弥山上有阿耨达池,有四条河流从此池发源,分别流向须弥山四方,东方为恒伽河,南方为新头河,西方为婆叉河,北方为斯陀河,分别注于四方之海……。比较佛经中须弥山和《山海经》、《淮南子》中的昆仑山,几乎是出自同一个模子,因此,佛教信徒很自然地认为中国的昆仑山原是印度须弥山在中国的翻版,印度的须弥山才是真正的昆仑山。北朝郦道元《水经注》在叙述河水之源和昆仑山时,就引用了佛家的说法。不过,佛经中的须弥山跟《山海经》、《淮南子》中的昆仑山一样,也只是虚无缥缈的神山,传说中的须弥山究竟在哪里?佛徒和佛教学者也见解各异,其中最流行的说法是认为喜马拉雅山即印度人所谓的须弥山。
清朝疆理西藏,崇尚藏传佛教。康熙五十六年,西藏喇嘛楚儿沁藏布喇木占巴来京晋见,声称冈底斯即昆仑山,冈底斯山发源四条河流,正与佛经记载相合。康熙皇帝闻言,特派理藩院主事胜住等与喇嘛同归西藏,“所在量测星野,图画地形,于江河诸水无不尽得其源委”(《平定准噶尔方略前编》卷八)。胜住认为冈底斯山确与书中记载的昆仑相合,康熙因此指定此山为昆仑。清代地理学家徐松(年-年)撰《西域水道记》,即采取此说,以冈底斯山为昆仑山。不过,康熙本来已经将黄河源头的巴彦喀拉山指定为昆仑山了,现在突然又从藏南冒出一座昆仑山来,岂非自相矛盾。想来康熙指定冈底斯为昆仑,只是为了迎合藏传佛教以加强西藏与朝廷的关系而已。
魏源也认为释典之须弥山即汉籍之昆仑,但他认为葱岭才是佛书所谓须弥山。其《海国图志》卷七十四有《释昆仑》长文一篇。魏源认为,昆仑是河源之山,因此,找到真正的河源也就找到了真正的昆仑,而佛典说河出须弥山上阿耨达池,魏源根据玄奘《大唐西域记》葱岭上有大龙池的记载,认为大龙池即回语所谓哈拉淖尔,塔里木河即源于此,故葱岭是河源,而且葱岭盛产玉石,合乎《山海经》等书的记载以及张骞的说法,所以葱岭才是真正的昆仑。他在《书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后》一文中说:“昆仑之为葱岭无疑,其地多产玉,又上有龙池,故玉山瑶池之说,尚非无因。”说得可谓干脆利落。
祁连山甘肃酒泉的祁连山在历史上也曾被认作昆仑山。《晋书张轨传》记载,西晋永和元年(年)酒泉太守马岌上言凉州牧张轨,称酒泉南山即昆仑山,当年周穆王西游拜见西王母,即在此山。并说此山有石室玉堂,珠玑镂饰,瑰丽若神宫,建议张轨建庙供奉西王母。根据《山海经》的记载,西王母就住在昆仑山上,而《穆天子传》则说,周穆王曾经见西王母于昆仑。酒泉南山即祁连山,祁连山远离黄河源头,不仅从地理学上很难跟昆仑拉上关系,也没有任何古书中提到周穆王见西王母就在酒泉南山,马岌之说纯属编造。酒泉太守马岌是凉州牧张轨的下级,马岌说仙山昆仑和西王母石室在酒泉,把昆仑搬到凉州,纯粹是为了拍张轨的马屁。
除了上述昆仑,在明、清的《一统志》志中,还记载了数座名为“昆仑”的山,昆仑山几乎遍布九州各地,其中,见于记载的在山东的昆仑,就有两座,一座在文登,一座在淄博。不过这些昆仑山除见于地方志记载外,几乎名不见经传,影响不大,因此可以置而不论。
纵观昆仑的变迁史,历史上最著名的昆仑,非新疆昆仑和青海昆仑莫属。新疆昆仑为汉武帝所名,历史最为悠久,青海昆仑为黄河真源,似乎证据确凿,所以新疆昆仑和青海昆仑各自都有不少的拥趸。但是,真正的昆仑山只能有一座,两座昆仑,互相打架,总要有个了断。所以清代以来,尤其是随着西北地理学的发展,不断有学者著书立说,试图调和两说,从地理学上把新疆和青海的两座昆仑合二为一。新疆昆仑和新疆昆仑远隔千山万水,相距数千里,地理学家要把两者合二为一,难道有移山大法?地理学家自然不会移山搬海,不可能把新疆的昆仑搬到新疆。不过,地理学有一招比移山大法还管用,那就是“山脉”的概念。“山”只是一个孤零零的“点”,而“山脉”则可以是绵延数千里的“线”或者“面”,所以,如果不是把古书中的昆仑理解为一座山,而是理解为一道山脉甚至是一片山系,东西两座昆仑之间这场打了千百年的官司,不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吗?
随着清廷新疆经略的推进,清代地理学家对西北地区的山川脉络的认识也越来越清晰,横亘于塔里木盆地和青藏高原之间那片广袤的山系构造逐渐呈现出来,这道山脉气势磅薄,逶迤连绵,从西部边疆的葱岭(帕米尔高原)一直到青藏高原东端一脉相连,恰好把处于山脉东、西两端的新疆昆仑(于阗南山)和青海昆仑(巴颜喀拉山)联系起来。在这种全新的地理认知格局下,新疆昆仑和青海昆仑不再是毫不相干的两座孤立的山峦,而成了同一山系的组成部分。而且帕米尔高原作为世界屋脊,西域的各大山系,都经由它连结在一起,一旦认识到各大山系之间同条共贯的脉络,不仅新疆与青海的昆仑,其他地方被指定为昆仑的山,例如新疆的葱岭、西藏的冈底斯山、甘肃的祁连山等等,都可以被纳入同一个昆仑山系之中。于是,“昆仑”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地理概念,绵延于新疆、西藏、青海之间的群山,都可以被纳入昆仑的名下,从此,地理学家们再也不用担心现实中的昆仑山无法满足古书中关于昆仑的记载了。古书中说,昆仑是黄河之源,昆仑出产玉石,昆仑山上有瑶池,昆仑周围有流沙、弱水、黑水,周穆王曾在昆仑山谒见西方女王西王母……,任古书上把昆仑说出花来,在那一片绵延新疆、西藏、青海的崇山峻岭中,总有一座山能够满足这些条件中的某一条。
这种把昆仑概念的扩大化,可以在很多清代学者的笔下见到。比如曾被嘉庆皇帝流放伊犁的著名学者洪亮吉(年—年)说:昆仑之首在西域。……自贺诺木尔至叶尔羌,以及青海之枯尔坤,绵延东北千五百里,自嘉峪关以迄西宁,皆昆仑也。华言或名敦薨之山,或名葱岭,或名于阗南山,或名紫山,或名天山,或名大雪山,或名酒泉南山,又有大昆仑、小昆仑、昆仑丘、昆仑墟诸名,译言则曰阿耨达山,又云闷摩黎山,又名腾乞里塔,又名麻琫剌山,又名枯尔坤,其实皆一山之名也。”(孙璧文《新义录》卷八引)这等于把今天地图上的帕米尔高原、昆仑山脉、巴颜喀拉山、天山山脉、祁连山脉等都囊括于“昆仑”的名头之下了。新疆巡抚、陕甘总督陶模之子陶保廉(-)于年、年两度随父游历西北陕西、甘肃、宁夏、新疆数省,后将其见闻撰为《辛卯侍行记》一书,详细记述了西北诸省的地理、交通、矿产、环境、防务、风俗等,书中有一长篇关于昆仑的议论。陶氏在历数各地的昆仑后,总结道:“今新疆之南,青海西南,西藏之西,印度之北,东抵星宿海,西至阿富汗,迤逦诸大山,皆昆仑也。”几乎把中亚的群山都装进了“昆仑”的口袋。
尽管清代学者对于西部地理的知识日益丰富,对山系格局的认识日益清晰,但清代学者尚无现代地理学的山脉概念,真正将昆仑山脉的轮廓在现代地图上准确描绘出来的,是19世纪后半叶的西方探险家。清朝末年,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打开中国的大门,立即掀起了瓜分中国的狂潮。广袤的西部,西方人所谓的“中央亚洲”,因其重要的战略地位和丰富的资源,也成为西方列强觊觎的对象,尤其是致力于在中亚扩张势力的沙俄帝国,更是将中国西部尤其是新疆视为其对外扩张的目标。19世纪中叶之后,俄国、英国、德国、法国、瑞典、美国以及日本等国家先后派出数十支探险队、考察队、考古队,赴我国西部进行探险考察活动。这些探险队在新疆、西藏、蒙古等地如入无人之境,对中国西北的地理、气象、矿产、生物、人口、民族等各方面的情况进行广泛的考察和测量,搜集了大量军政情报。他们的这种探险活动当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是,也客观上增进了科学界对中国西部地理的科学认知。昆仑山脉的探险,尤其与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密不可分,著名的普氏野马就是被他首先发现并公布于世,因此被以他的名字命名。普尔热瓦尔斯基曾供职于俄国军队总参谋部,受俄国军方的资助,于年、年、年、年先后四次进入中国西部探险,塔里木盆地、柴达木盆地、青藏高原、天山、祁连山、阿尔金山、昆仑山、黄河及长江上游都在他考察的范围。他数度穿越昆仑山,对昆仑山脉的范围、分支、走向进行了全面的勘察,纠正了西方旧地图中关于昆仑山脉的错误描述。可以说,正是因为普尔热瓦尔斯基,现代地图上才准确描绘出了昆仑山脉的轮廓。在普尔热瓦尔斯基看来,这一道巨大的山脉,从帕米尔高原发端,沿着塔里木盆地和青藏高原的交界,迤逦向东,形成横亘于新疆和西藏之间的弧形“山墙”,这道山墙延伸到在柴达木盆地的西缘,然后分为两支,一支沿柴达木盆地北缘向东北延伸,形成阿尔金山脉和祁连山脉,一支则沿柴达木盆地南缘向东南延伸,形成巴颜喀拉山脉等山系,一直延续到四川西部的岷山,这一系列山系构成了中国境内最为漫长的山脉,都属于昆仑山脉的范围。现代地图上所标注的昆仑山脉,正反映了当初由普氏所勾勒出来的基本轮廓。昆仑山脉的轮廓尽管是有西方探险家在地图上画出来的,但是,西方探险家和地图制作者把西到帕米尔、东到江河源的茫茫群山用一系列山脉联系起来,并命名为昆仑山,这种地理学构想和命名的缘由,归根结底,仍是基于中国人古老神话和想象。昆仑,在《山海经》中原本是一座传说中的神山。正是恢弘瑰奇的昆仑神话,激发着世世代代的探险家到中国的西部去寻找昆仑山之所在,才有了新疆和青海的两座昆仑,双峰并峙,遥相呼应,现代地理学也才能把地图上联结起这东西两昆仑的山脉称为昆仑山脉。茫茫昆仑,被地理学家成为中国大地的群山之祖,被堪舆家视为华夏风水的龙脉之首,归本溯源,这道龙脉的源头,却在古老的神话之中。
毛泽东手书《念奴娇·昆仑》()“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年10月,中央红军穿过松潘草地,翻越岷山雪峰,即将到达陕北革命根据地。毛泽东登上岷山峰顶,西望青藏,但见雪岭苍茫,奔涌而来。回首万里征尘,纵目大好河山,毛泽东豪情万丈地吟出了上面的诗句。“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此地此刻的毛泽东,肯定听到了命运的呼唤,他站立在昆仑的终点,他抵达了历史的起点,五千年的华夏历史,即将在他和他的红军手上翻开新的篇章。
原载《中华遗产》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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