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里的中国中国青年网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蒋肖斌视频编导:吕子豪
《中国石窟走廊》摄制组在张掖马蹄寺石窟拍摄现场。秦川/供图
秦川是敦煌人,童年就生活在离莫高窟最近的乡。小时候跟着大人去莫高窟,是一年中仅次于过年的重大活动。尤其到了农历“四月八”的庙会,几乎全敦煌的人都要去莫高窟,带上吃的喝的,一去一整天。
“到了能跑能跳的年纪,莫高窟多个洞子,我满洞子钻,那时候也不懂艺术,就觉得这些洞子一天也钻不完。96窟的大佛,也就是现在莫高窟标志性的九层楼,背后有一个暗洞,可以一直钻到最上层,这是每次去的必游项目……”那时候秦川不知道,自己今后的人生将和石窟纠缠不清;莫高窟也不知道,从这里出发的一个孩子,长大后将为中国石窟拍摄一部“传记片”,细数石窟的前世今生。
年5月,由秦川担任总导演的纪录片《中国石窟走廊》在央视播出,分为《石窟鼻祖》《敦煌丹青》《东方微笑》《国家宝藏》4集,聚焦凉州石窟群、敦煌石窟群、天水石窟群、陇东石窟群,并向西上溯至新疆克孜尔石窟,向东延伸到大同云冈石窟、洛阳龙门石窟。
《中国石窟走廊》将这些散点串联起来,还原一个石窟里的中国,而这个“中国故事”的讲述者,是各种各样的人,历史的、现代的,开凿石窟的、保护石窟的。敦煌石窟开凿第一人乐僔、“凉州模式”开创者沮渠蒙逊、云冈石窟创建者昙曜、在武山拉梢寺留下世界第一大摩崖浮雕的秦州刺史尉迟迥,“敦煌守护神”常书鸿、“敦煌女儿”樊锦诗,师从王国维、梁启超的麦积山石窟“掌灯人”冯国瑞、提出“凉州模式”的中国考古泰斗宿白……
在同一个空间内,古人与今人发生着穿越时间的关联——自然也包括纪录片的剧组成员,他们是旁观者、记录者,但走着走着,他们也融入其中。
作为“本地人”,秦川看莫高窟的感受和外来游客不同。“游客来看,是看一个没有见过的东西,盛大、辉煌、震撼;对我来说,就像看自己家的东西。莫高窟在敦煌传承了年,这里世世代代的老百姓都把它视为精神寄托。每一尊塑像、每一幅壁画,在我还不懂的时候就印在脑海中,把它拍好,就是一种‘供养’”。
秦川在酒泉电视台工作,十几年来,数不清拍了多少次包括莫高窟在内的中国石窟。这次《中国石窟走廊》的故事纵横几千里,跨越上千年,别看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的片子每集只有不到40分钟,原始素材有多少呢?秦川想了一会儿,也给不出准确答案,“数不清楚有多长,总之十几个2TB到5TB的硬盘都装满了,得有几十个TB吧”。
如此庞大的工作量,剧组连秦川在内,却只有5个人。但正是这5个人,已经“身经百战”,合作拍了十五六年的纪录片,仅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的就有10部。秦川经常一人身兼编导、撰稿、摄像、剪辑、特技、配乐甚至配音等各种工作,若不是经费紧张,那一定是爱得深沉。
为了拍摄《中国石窟走廊》,从年4月到年5月,剧组一直在路上。
秦川说:“我们拉着很重的设备,也不适合坐火车或者飞机。从酒泉出发,往西开车到新疆的克孜尔石窟,开了整整3天,单程就是公里;往东开到西安,又是1公里;甘肃境内更不用说,来来回回地跑……这部纪录片的路程真是创了我们这些年拍片行路的最高纪录。”
《中国石窟走廊》导演之一安秋,是剧组唯一的女性,一样跟着男人们翻山越岭、摸爬滚打,走了从新疆到甘肃,从河西到陇东,从黄河三峡到秦岭山区,以及龙门、云冈的几万里河山、数百个佛窟,“累归累,终归是欢喜的”。
安秋回忆,年12月7日,一行人去拍榆林窟。那天寒风凛冽、积雪深过脚踝,汽车不能直接开进榆林窟,只能停在两公里以外的雪地里,几百公斤的设备全靠肩扛手提。然而,当推开榆林窟25窟,巨幅经变图壁画跃然眼前时,一切辛苦就觉得值得了。
巧合的是,77年前,在榆林窟临摹壁画的张大千在此处留下题记:“辛巳十月二十四日午后忽降大雪时正临写净土变也。”那场雪,好像一直从张大千的眼前下到了安秋的眼前,历史仿佛凝固,年历史的壁画注视着张大千和安秋们。
“拍摄完已经是傍晚,我们再一趟趟踩着雪往返搬运设备,穿着羽绒服套棉大衣还是冷,手指脚趾快冻僵了。可是抬头一看,天边积雪的大漠,红彤彤的晚霞气象万千,就像无数少女挥动衣袂,我除了尖叫无以表达内心的畅意。”安秋说,接下来夜归途中,雪滑难行,只好停下来装防滑链……就都算不上什么事儿了。
拍摄完一手素材,如何把“衣料”裁剪缝合成“衣服”,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纪录片的逻辑。纪录片名为“中国石窟走廊”,要将散落在里河山上的石窟群集体亮相,究竟是按地理文化单元划分,还是按照艺术链接整合?
秦川最初的分集大纲选择了后者,然而,他和安秋分头写完后一汇总,发现了大问题——内容多处重复交叉。不得已,只能重新按照地理文化单元,即凉州石窟群、敦煌石窟群、天水石窟群、陇东石窟群来分集。这也意味着,7万多字的初稿清零重写。遇到这种事,秦川和他的伙伴们没有任何抱怨——安静地投入了新一轮创作。只要目标是确定的,过程中的任何艰难去克服就是了——也许,当年开凿石窟的人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中国石窟走廊》第一集中讲到,武威城南50公里之外的天梯山,异常陡峭,因为“登山如登天”而得名。而年历史的天梯山石窟,不仅是东晋十六国时期北凉的皇家石窟,更对敦煌莫高窟、大同云冈、洛阳龙门、天水麦积山等中国四大石窟都产生过影响,堪称中国的“石窟鼻祖”。但天梯山石窟在年黄洋河水库上马后被拆得只剩下一个有造像的洞窟,赫赫有名的北凉造像几乎无迹可寻,面对空荡荡的石窟,他们又该如何去表现中国石窟鼻祖的来龙去脉呢?
他们迎难而上,在历史与现实的交叉点上努力寻找鲜活生动的故事。
很多人不知道,如今雄伟的天梯山大佛,在20年前是另一个样子——大佛头部荡然无存,身体大部分表皮泥层已经剥落。年,曾经参与过年天梯山石窟拆迁工程的李云鹤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这一年,天梯山石窟大佛修复工程启动,他又被敦煌研究院返聘,而一直跟着他做塑像修复工作的儿子李波,此时也已是敦煌研究院的技术骨干,父子俩共同挑起了这项修复工程的重担。
然而,交到他们手上的资料,只有几张20世纪50年代的黑白照片,还是不很清晰的远景。用平面照片修复立体大佛,前无古人,只能硬着头皮上。李云鹤父子把邮票大小的老照片放大到极限,再根据大佛头像的残存部分来确定实际尺寸,破解佛头立体成像的问题。在修复过程中,李云鹤和技术人员严格按照古代的材料和工艺流程。“土里面有盐分,盐分对保护塑像是破坏性最大的,就要用纯净水把盐分漂洗掉。”李云鹤笑言,“我的一斤土比你一斤面粉还贵。”
这只是李云鹤修复生涯中的一个片段。60多年来,经李云鹤修复的壁画有0多平方米——要知道,壁画修复面积一般是以平方毫米计算的。这更是一个家族几代人接力保护石窟的故事,李云鹤的孙子李晓洋,如今也是敦煌研究院的一名壁画修复工作者。
年,敦煌研究院承担了天梯山石窟壁画的修复工作。年,他们发现第四窟的元代壁画层有松动,整体揭开后,一幅北凉菩萨惊艳登场。
年5月22日,《中国石窟走廊》快要杀青,就在剧组拍摄壁画修复现场的过程中,突然出现一个爆炸性剧情——第四窟又一块重层壁画被揭开。摄像机对着泥皮,剧组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出现什么画面。随着技术人员用牙签一点一点地清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渐渐“睁开”。那是一幅北凉菩萨壁画,盈盈眼波穿越年岁月,怎不令人怦然心动!这也让北凉造像的故事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小高潮。
秦川介绍,武威,古称凉州,凉州造像模式正式传入中原地区是在北魏。公元年,北魏灭北凉,从凉州迁出3万户到北魏首都平城——也就是今天的山西大同,这些人中有一个著名人物——昙曜。云冈石窟的第一期工程——昙曜五窟,就是他主持开凿的。而开凿的具体操作者,正是曾经参与过敦煌莫高窟、武威天梯山、永靖炳灵寺、天水麦积山等石窟的僧匠们。他们被“整体搬迁”,在大同营造新的佛教中心。
《中国石窟走廊》第三集“东方微笑”中讲到,天水麦积山最早的石窟,明显受到印度犍陀罗模式的影响,高鼻深目,是刚从西方传入的样子,起步阶段的中国内地石窟造像皆是如此。在人们惯有的印象中,佛像总是端庄威严的,然而从北魏开始,中国的佛像竟然开始露出了“微笑”,这个极富感染力的“表情包”,从云冈、龙门向全国蔓延,并又向西回传。北朝时期的石窟走廊,变成了一条佛陀微笑之路。
“微笑的佛像,是佛教石窟艺术完成中国化改造的标志。天水麦积山石窟的微笑造像最多,也最动人,而且塑像的面孔就是天水当地人的形象,比如44窟美丽的主尊佛像就是按照西魏皇后乙弗氏的形象塑造的。佛像面带微笑,拉近了佛与人的距离,让秦州造像充满了人间气息。”秦川说,“在漫长历史中,中国敞开怀抱学习吸收世界优秀文化,同时也具有自主创新精神,有着强大的文化自信。”
历史也许有很多偶然,但无数个偶然就会汇成浩浩汤汤的历史洪流。在丝绸之路沿线的众多石窟中,无论法相庄严的塑像,还是绚烂多姿的壁画,都提醒着后人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某个印度笈多王朝的画师,为龟兹石窟带来了他们富有立体感的凹凸晕染法;某个阿富汗的雕塑家,在河西走廊留下了犍陀罗风格的雕塑印记;某个凉州的工匠,给山西云冈石窟带去了西域风格的造像;某个长安的宫廷画师,给敦煌莫高窟带来中原的壁画粉本……
走一趟中国石窟走廊,看到的是一个文化中国。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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